青豆酥尔

9. 

 

 

半夜三更，史蒂芬在落地窗的玻璃前看到了托尼。他穿着居家服盘腿坐在木地板上，背对着史蒂芬，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似乎并不怎么开心，带着自己熟知的微妙低落（多数是他在镜子里看过的），史蒂芬犹豫了一会要不要过去。

 

自从上一次的谈话过后，他们之间的信任危机就算暂且解决了，没有不明缘由的过度敌意，平静得像是两个刚开始合租的普通舍友，努力地想要适应生活中多出的另一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床上太大太空，还是由于丢失了记忆的不安或者别的什么，史蒂芬总是睡不安稳。卧室与客厅的沙发之间并不是一条直线，但史蒂芬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转那个弯。

 

托尼通常都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绒绒的毯子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一副畏寒的样子。史蒂芬有几次……路过。或许就连他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清楚缘由，却依旧下意识地这么做了。托尼的睡相很好，睡着的时候十分安静，半长的卷毛乱乱的，下巴埋在毯子里，不像白天那样两人擦肩而过时凝固着的假笑。史蒂芬就这样在阴影里站了一分钟，心里竟然有点酸酸涨涨的满足感，他为此而唾弃自己。

 

只是顺路看看而已。他对自己说道，试图把托尼作为自己的某一部分责任。史蒂芬抗拒着那些吸引，却又难以自持地接近。托尼·斯塔克。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就像有一捧灰轻飘飘地落在心上。想要伸手拂去却发现沾染了更多，史蒂芬为此而手足无措。

 

即使算上他失去记忆的部分，这也不是他和斯塔克的初次见面。

 

鼎鼎大名的托尼·斯塔克，三天两头的出现在新闻媒体上。无论是以严谨著称的科技杂志还是只讲桃色新闻的娱乐小刊都喜欢他，这也使得斯塔克的脸几乎人尽皆知。关于托尼斯塔克的新闻似乎没有办法能让他回避，除非他一头扎入没有网络也没有现代化科技的地方——某些第三世界的小国家就很好——谁都知道不可能的。当然，这就是为什么有关托尼的事情几乎伴随着他从大学毕业开始一直成为现在的他。并不是他过度留意，那些信息就这么蛮不讲理地入侵了他的世界。

 

在托尼获得美国机械工程师协会的Warner T.Koiter奖时，他还只是哥大的一个普通学生，在考试前夕从电视上看到对方缺席了颁奖典礼，并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表示他迟早会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个新的奖项。史蒂芬在别人发出不屑嘲讽的时候悄然抿起嘴角，他欣赏这样狂妄而自信的人，当然是建立在对方具有足以让人哑口无言实力的情况下。

 

介于托尼身份的特殊性，他真的建立了自己的奖项——托尼奖。

“用来鼓励那些二流科学家在抄袭造假的搞笑道路上越走越远，不用客气。”他的死对头贾斯汀·汉默在得知自己是第一位获奖者的时候脸都快气歪了。干得漂亮斯塔克。

 

后来托尼成为了斯塔克工业的总裁，史蒂芬开始主刀一些复杂的脊椎手术；托尼开发了清洁能源，史蒂芬成为神经外科领域中的佼佼者。

 

他们的生活有了细微的交集，多多少少也在不同的宴会上点头示意，隔着人群举杯，像是整场宴会中唯二不享受这些的人。史蒂芬喜欢这种默契。他们用眼神打招呼的样子就像是两个相互熟悉彼此的异类。

 

这样的距离让人安心，他们都止步于此，并继续保持下去。史蒂芬有意无意地选择那些可能会遇上对方的场合出席，并对这一点乐此不疲。他们的圈子并没有什么过多的重合，也不会刻意地选择靠近彼此。所以其实说来无聊，但这让不得不出席的各种场合变得没有那么折磨人。

 

当一个人的眼睛对上另一个人，他们点头，举起杯子挡住嘴角的笑意，或者把它们藏在眼睛里，然后再去进行各自的社交活动。

 

史蒂芬本以为这意味着什么，不是那种烂俗的一夜情或者是类似的什么，要自然而且友好些。他本以为如此，即使他们不刻意靠近，那样的机会也迟早会来临。史蒂芬期待着他们之中的某个人选择越过人群走向对方，或者是有位共同的熟人为他们引见彼此，那时候就不得不像两个陌生人那样互相介绍，因为他们完全不认识，但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彼此已经有多么熟识。

 

当然，在还没有等到那一天的时候，史蒂芬就被迫终止了这场他们之间的游戏。在人生和事业几乎同时结束的时候，谁还有精力再去想那样的情节？只是他原本以为，对方也会记得他。但也许托尼曾经对无数个人那样微笑着眨眼，像一种社交礼仪。

所以从始至终他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

 

 

后来的每天都像前一天那样普通，是日复一日地复制粘贴。史蒂芬正在经历他最为平淡而又乏味的生活。相信托尼也同样对那些他没有任何进展的事情发愁，从那显露疲惫的面容和眉宇间细微的痕迹上都可见一斑。这样的日子就像是被麻烦堵塞到干涸的源头，只有细小的水滴无意义地敲打着。他们在见面的时候只是简单地点头致意，史蒂芬做了两人份的晚餐，将盘子摆上了托尼工作室的桌子上，回到了自己的书房。然后天色暗了下来，又到了睡觉的时间。

可是史蒂芬还是睡不着，那些过往的片段在他合眼的时候翻来覆去的浮现又消散。他打算下床走走，去厨房弄点喝的再顺便路过一下什么地方。

 

但今天与往日不同，托尼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睡着，也没有去工作。史蒂芬在出声询问和安静离去之间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前者。

 

他在走向托尼的时候故意弄出些声响来，但好像收效不大。托尼太过于出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在史蒂芬出声的时候转过头来瞪着眼睛一副被吓到了样子。史蒂芬连忙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他无辜的表情让托尼只能翻了个白眼。

 

刚才那种浓稠到凝固的气氛也被打破了，史蒂芬顺势坐到了托尼的身边。

“你就不懂得什么叫做私人空间，对吧。”

史蒂芬对此充耳不闻，他们在黑夜里沉默了片刻。

“我觉得我们在浪费时间，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

“我们讨论过暂不离开这里的。”史蒂芬说。这是他们得出的最好的结论，在没弄清楚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但托尼明显不是一个拥有过多耐心的人，实际上这几天史蒂芬已经将他的日益烦躁看在眼里，但他自己也毫无办法。时间是他们拥有的财富，却也在此时一文不值。

 

托尼明白当中的利害，却也对眼下的情景一筹莫展。他们不约而同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史蒂芬打破了沉默。

“说点别的吧。”他说，试图转移话题。白天的念头又蠢蠢欲动地冒头出来。

这不算什么，他自我安慰道。

托尼耸了耸肩，丢过来一个什么东西。

史蒂芬反射性地接住，是一罐啤酒，带着丝丝的凉气。

“我以为啤酒不是你的最佳选择。”

“如果换作以前我可能会喝个烂醉，”托尼说，“但现在可能已经过了会那样做的时候了。”

“所以这算是某种替代品。”

 

托尼没有否认，安静地开了手里的那一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手里的东西沉甸甸地彰显着存在感，史蒂芬不太确定是否应该接受这样的邀请，但用颤抖而无力地手指去做一次注定会失败的尝试的确不是什么好的选项。用工具可能会显得很怪异，而在这样的小事上使用魔法显得有些太过张扬了。他面上平静，内心挣扎。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轻巧地抽走史蒂芬手中的罐子。

 

拉环的声音清脆地一响，接着又在他愣神的时候被塞了回来。

托尼一边忙着吞咽那些液体，一边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其实味道不错，你应该尝尝之类的。

 

史蒂芬倒是很少粘酒精，毕竟对于外科医生而言，任何会对神经产生影响而导致敏锐度下降的东西都应该摒弃。所以即使是在不得不参加的那些社交晚宴中，史蒂芬也只是象征性地拿上一杯香槟，平日里冰箱里存放最多的饮品也只是纯净水，啤酒也不怎么沾。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把罐口挨上唇边，抿了一口。

 

不过是麦芽发酵的气味而已，史蒂芬想。但还是比他想象的要好些。

“还不错。”他评论道，顺便清了清嗓子。“说起来我曾经在地球上遇到过索尔和他的弟弟。”

托尼有点意外。

“你见过他俩了？”他问道，看起来有一点怀念的样子。“你觉得洛基怎么样？那家伙可不是好相与的。”

于是史蒂芬提到了那场三十分钟的坠落。弄明白发生什么之后，托尼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拍着史蒂芬的肩膀，抽空和他碰了个杯。

“你真的这么做了？”

“当然。”

“我得说，干得漂亮。”

托尼脸上还有留着残存的笑意，洛基难得的吃瘪让他心情很好。

“我在圣所招待了他们，如果你知道那里的话。”

“当然，我曾有幸去过一次。”

史蒂芬忘了这个，有个他来不及抓住念头一闪而过，但他继续说了下去。

“索尔不喜欢咖啡也对茶不感兴趣，所以我请他喝了啤酒，就像这样。”

他打了个响指，半空的啤酒罐里又重新满了起来，违反现实规律那样被填满。

这应该算不上是炫耀吧？也许？

 

托尼好奇地喝了几大口，借着月光看那泛着白色泡沫的液体缓慢而平静地回升，像是海水涨潮，却连味道都分毫不差。

他们在窗前喝着啤酒，在一片安静中史蒂芬想起了刚才些许的违和感来自何处。

“我觉得……我好像想起了一点。”那些他本不该记起，尤其是不该忘记的事情。

托尼猛地回头看他。

“索尔的事情，”史蒂芬困惑地说，“好像是在那些被我忘记的时间里发生的。”

“这就是说你有恢复的迹象。”

“似乎是这样。”

他们对视了一眼，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简直溢于言表，却没人去直言这渺茫的希望。就像是某种多余的诅咒声称的那样，大声说出口的祈愿是不会被实现的，但他们都为此而发自内心地喜悦。看上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他觉得自己喝了不少啤酒，在微量酒精的浸泡中，埋藏已久的种子蠢蠢欲动地想破土而出，新生的叶子挠的他心里发痒。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的？”史蒂芬还是没忍住般地问出了口，又欲盖弥彰地掩饰，“有些片段总是连不起来，我想。”

托尼倒是没有深究太多，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史蒂芬的说辞。

 

“Well，第一次见面时候我和佩珀正在中央公园，你应该知道她的，我的红发恶魔CEO。”

未婚妻。史蒂芬点头并悄悄地补了一句，他还是记得这个的。

他们的婚讯公布时，小报上对于他们性别的猜测也达到了顶峰，托尼斯塔克的性别在媒体口中永远都徘徊在Alpha和Beta之间，佩珀·波茨作为一个公开的Beta，他们订婚的消息也让某些猜测两方都是Beta的平权组织蠢蠢欲动。

 

“你的未婚妻……”

“我们已经分手一段时间了。”

“哦。”史蒂芬干巴巴地应到。

介于两人尴尬的过往和他擅长讽刺大于安慰的现实，他像条吐泡泡地鱼似的张合着嘴，最后也至少挤出了一句我很抱歉。

至少他的样子成功地娱乐了托尼。

“怎么说呢，这一切也还在我的预料之中。其实像我这样不循规蹈矩的Omega也不太适合她。”

 

托尼很快掩饰好外露的情绪，史蒂芬看得出来他与波茨小姐之间存在过复杂而温暖的感情，并且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后你开着闪闪发光的传送门，穿着中世纪的古怪袍子，带着一件会飞的斗篷，告诉我世界末日快到了。”

“哦，你还把我的老伙计班纳带给了我，他还是一个勇猛的绿色小豌豆的时候似乎砸穿了圣所的屋顶。”

“我希望你们有付给我修理费。”

“也许还没？我想你们巫师一定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打个响指或者来个‘恢复如初’之类的小魔法。 ”

史蒂芬尝试怒瞪他。“这完全都不是一回事，法师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哦，知道这个真是让我放松了不少。”托尼意味深长地说道，史蒂芬知道他并无恶意，可他几乎还是要为对方的话而羞愧了。幸好托尼见好就收地转移了话题。

“然后你就见到了布鲁斯，并且找到了我，结束。”他叹了口气，“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甚至希望洛基一切都好，至少他也还有命在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再算计索尔，抢抢王位什么的，我不知道，就是他们兄弟俩乐在其中的那些事情，不然索尔会伤心死的。”

 

“会好的。”史蒂芬说。“我会想起来，然后我们就能找出办法，接着离开这里，然后解决萨诺斯。一切会恢复原样，你会被他们两兄弟烦的要命。介于洛基已经改邪归正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然后你就会后悔今天说过的话，但一切已成定局。”

“不错的想法。”托尼说道。“也许我应该让Friday把你的话录下来。就算到时候你又反悔了我也有了能够对着你的脸来一拳的理由。”

 

史蒂芬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啤酒，好像突然对它的配料表产生了什么浓厚的兴趣。

欺负一个充满愧疚的人真的没什么成就感。非要说的话，斯特兰奇才是那个比他拥有更严重心理问题的那一个。托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把喝不完的啤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拒绝去思考如果把啤酒罐打翻里面漫无边际的酒会不溢满整个房子，一直到把他们两个淹死为止，那么一切问题会迎刃而解。

 

想想还挺有趣的。

 

“很晚了。”史蒂芬站了起来，顺手把地上的易拉罐们捡起来扔掉。

“我以前见过你吗？”托尼突然问道。

史蒂芬吓了一跳，那一瞬间他有些手足无措。这只不过是个愚蠢的试探而已，他对自己说，所以等他转向托尼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

“有吗？”他反问道。“我似乎没有什么印象。”

“只是有种感觉。”

“如果这是个搭讪就有点太过老套了。”

哦糟糕，被扳回一局。

 

托尼望着对方的背影，不知为何他觉得斯特兰奇在撒谎。